锦城虽云乐。

云泥虽别,尘亦生辉。
=楚。

【维亮】不曾见

路人视角慎入。


    这是我亲身所历,似逢魂魄之事。

    时我尚不及总角之年,贪玩好动,擅从家中瞒了童仆在城外骑马游玩。不料失了归途,迷失于一处小林中。树木阴寒,天色渐黑,独自牵马行路,我不禁心生胆怯,又不敢停步,不知怎么便胡乱踏进沼泽里,险些失落其中。

    正是我怕得几欲流泪时,忽地被一双手拉了上去。如今想来那时必是狼狈至极,污痕满身。那人却似无丝毫嫌弃不适,极稳妥地单臂将我抱在身前,一言不发地快步走着。我在外玩了半天,早已又饿又倦,很快便睡着了。

 

    待我醒来时,竟是在一小榻上,沾泥的外袍不在身上,连面上泪痕也擦净了。屋中仅点了几盏烛台,不甚明亮,勉强得见救我回来之人坐在桌前阅书。桌上摆了饭菜,几乎可称简陋了,只是我腹中果然,也顾不得许多,待那人示意我自便后就窜过去端起碗吃了个干净。毕了才想起道谢,看他神情似也不甚放在心上,简短而不落礼节地与我交谈数句,告知我可安眠一夜,明日送我出去,便又重低头去看那书了。

    我依言回了榻上,但半晌仍觉毫无睡意,就悄悄坐起来在一旁打量他。烛光将神色不苟的面削得棱角分明,初看他只觉得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待看久了,又像是看不出年岁。大约是察觉了我的目光,他将书放在桌边转过头向我询问:“睡不着?”

    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又怕他不再应我,连忙左顾右盼地寻了个话茬儿:“那墙上的枪,是何人的?”我所说的是墙角木架上一柄一丈有余的长枪,沉碧之身在昏色里闪着寒光。

    “如何,不似我之器物?”

    他未答我,反而发问,我却欢喜起来。为是此地怪异,且他先前不很亲善我,我于心中总疑他是什么鬼怪一般。这一句里似笑非笑,到底有些人气。

    “看先生模样,像是个读书人。”

    他看了我一眼,也将目光移到那枪上去,沉吟半晌方说那是前朝一位将军的遗物。

    我从榻上下来,大胆坐到他身边,请他讲与我那位将军之事。他初时面露难色,后来似被我扰得看不进书了,才勉强应允。

 

    “那将军并非蜀中人士,而是北国降将,受人恩遇,才至此地。是时的国君为人甚是平和,只是不好政事,将权交与朝中一位重臣,倚重有加。这位重臣便是引将军至蜀之人。

    “将军离乡背亲,孤身一人,初时多蒙重臣照料。此时重臣已不惑之年,将军则未而立,后蒙不弃,便授了半身本领与他。”

    他面上流露出追忆之色,唇角勾出三分笑意却又不像真的高兴,我忍不住插口胡乱打断:“为何是半身?莫非是师父藏私不成?”

    他闻言眉头即皱了起来,不等我暗叫失言又重新舒展开:“二人虽近师徒之实,却无此名分,不可乱说。那重臣是心胸开阔,清廉忠义之人,岂会藏私于人?实是将军本领不济,聪慧不足,不能全数领悟罢了。

    “后来重臣因辛苦劳身于起兵讨伐外敌时逝世,后事托与几位后人。其中将军长持兴兵之念,欲成未竟之事。而另一位却不认同,故而他初时总不得助,无能战于疆野。”

    “这定是无能之辈,自己带不了兵,也不让别人来。”此时我已猜测眼前之人说不得便是那将军的后人,所以故意偏帮着说。

    他似不以为然,怔了片刻摇头失笑:“并非如此,那人亦是重臣所信所托,怎能是无能之辈?不过各持己见罢了。”

    我听他始终重臣、重臣说得拗口,便又问他:“那重臣身居什么职位?”

    只见他双唇微分,牙齿咬在一处似有什么要脱口而出,然而只发出一声甚轻的气音就无了下文。屋中仅余烛花爆裂声并窗外风声,他自出神了半刻方低声道:“我已忘了,或是三公之类。”

 

    或是被我这一句不知因故地搅乱了神思,接下来他所述的愈发简略,直至那将军落了个国破身死,如那书本上刻板的传记一般吝啬言语。

    我犹不死心,央他讲那重臣之事给我。他回思许久似又恢复了些神采,再开口亦含着笑意:“那人出身望族,少时躬耕于野,时人有不识其才者,皆是谬误。后逢先帝知遇,亲率士卒,南征北战,有经天纬地,通晓古今之能,又怀忠贞之志,一心辅佐二帝……”

    “这样厉害的人,又有个那样用功的将军,为何没有统一天下?”

青年又顿住了,面上掠过哀痛、追怀、惭愧与惋惜皆一闪而逝,数次变幻,唯有眸底一片执着的漆色不曾动摇。

    “时局也,大势也……岂是一二人可以逆转。”

    这一句我却不太懂了,叹息间复杂的含义如刺骨般教我喉头梗塞,不觉胸生愤懑不甘猛地一拍桌面:

    “你胡说,是这个人不够厉害!真正厉害的人,哪用两个,一个就能扭转乾坤!”

    这话实有些口不择言了,只是我一心的不服气,只想反驳他。所幸他未有怒色,复了平淡神情应道:“便由你说,古往今来,何人可如此?”

    一个孩童口中能知几个贤人?我被问得哑口无言,又不肯说“没有”,如同这二字一出口,我与这川中数百年来多少英雄就都一同输给了他口中莫名其妙的时局大势。苦思冥想了许久,我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名字。

    “枉你空读那书,却不知我蜀中原来有这样一位大英雄!

    “东汉末年三国鼎立的诸葛孔明,虽居南阳地处偏颇,亦有《梁甫》之鉴、《隆中》之册;巧言说得孙吴盟败北国,借荆州,得益州,入川蜀,辅过昭烈刘玄德……这些你不曾见?”

    我说的乃是由城里一个孤寡乞儿口中听得的片段,南腔北调混在一起,还不及说书先生有趣。只是念得颇为顺畅,因而被我道出。然而那问句出口后,不经意望了那青年一眼,我不禁顿住了。

    他不知何时合了目靠在椅上,听我不再言语便掀睑起身说道:

    “我自不曾见过。”

    我张口欲说他诡辩,诸葛亮是多少年前的古人,他一个青年怎能见过?不想未等我出声,他又续道:

    “诸葛孔明逢刘玄德时二十有七,隆中妙语,我不曾见。后来供以驱驰,不辞劳苦,想是轻衣纵马,智冠群雄,我不曾见。友鲁肃,面孙权,羽扇纶巾,终计曹贼于赤壁,此等风姿,我亦不曾见。

    “……然深敬忠武侯,不曾移也。”

    我尚不解这不曾移也四字概括了怎样漫长的岁月,只仍纠缠于他偷换我问句中不曾见的概念,语中略含讽刺道:“先生既连这些都未见过,又为何尊敬武侯?”

    他似未察一般,以一种很是温和的口气回答我:“我所见不过北伐数年,殚精竭虑,平外安内,谏君抚臣……

    “虽未逢风华,足窥其万一矣。我未忘记他,亦万死不敢有不敬先人之意。不过大势二字,确非一人所控。仅此而已。”

    此时夜已渐深,他面容在烛光中说不得是哀戚或不是。我再无言,静坐了片刻便要起身去睡,经过他身畔时不期低头目光扫过他手中书卷。

    那是本颇旧的书了,显然经主人仔细爱护也抵不住年岁。我不好多看,匆匆扫了一眼,隐约见末尾处“……外有盈才,以负陛下也。”不禁摇头。这青年看似心事甚多,为一段不知真伪的历史也可神思悠悠,原来也会读些忠臣孝子的文章。

    我躺在榻上后不久,便听他轻声念起了这一篇。篇幅不长,内容已是忘记了,唯一留在印象中的即是他那不同于先前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朗,如星悬天高。

    末了是一声意味不明的喟叹。

    “……是即为我亲历。余者惜廿载之差,竟不曾见。”

    风打叶之声由窗外传入,我于半梦半醒间想起,此地是一处柏林。


    END。


“凤凰麒麟,皆在郊棷。”棷即沼泽。

“锦官城外柏森森。”

     顺手玩了一下这个两个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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