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虽云乐。

云泥虽别,尘亦生辉。
=楚。

【墨卫】一个没有发生的故事

或者,你其实特别喜欢我。



一窗月、几盏火照不彻幽狱最深处,更多时,盆火和烧得赤红的铁器才是热烈的光源。对许多人来说,长久的置身黑暗便足以使之崩溃或疯狂,更遑论施于皮肉的酷刑。因而石牢间总是哀声奄奄的,不分日夜、不得了结。

卫庄不在其列。甚至这一次,在他睁开双眼之前,就已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清醒。


牢室中多了一个人。那极轻而缓的呼吸几乎被掩藏在了烛火燃烧和落水滴石的声下,可以想见其人保持着何等静止的姿态,隐匿在黑暗之中。

“你好像醒了。”

然而先开口的却是本该藏身不显的客人,语声飘然不徐不疾,仿佛只是寻常人间信口的一句闲话。那点懒洋洋拖着又让人捉摸不到的尾音太熟悉,在卫庄耳中不啻于惊雷滚落。

霜邃的眼倏然明于黑暗,他才发现来人并未藏匿身形,反而颇为惹眼地出现在了自己正对的方向。那是放置刑具用的铁架,年年月月不被清洗,沾满锈迹和血污。

失血带来的晕眩感隐隐,卫庄用了一点时间凝准视线,虚勾出半个轮廓。而跳动的火焰在下一瞬明亮,映清那人眼角的纹路——他曾在剑匕相交的霎那间近观,深紫色的藤蔓掩住半道没褪尽的伤痕,裹住苍白的、突兀的眉骨,生长入鬓。

墨鸦叠着腿坐在铁架最上层,单手支膝,掩在阴影中的瞳孔里折出一点月色,似乎是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

“……你已经死了。”卫庄说,甫一开口,即发觉嗓音已沙哑得不似他。


没有人会善待背叛者。在收留白凤的第二日,流沙的眼睛从将军府中带来消息:暴怒的姬无夜将那具尸体斩碎后弃于荒野,禁止旁人安葬。

其实多半是多此一举,除了被流沙藏起而不知消息的白凤,似乎也没有谁会想去安葬这个人。卫庄去过那片坟岗,茂草间到处是潦草掩埋或根本不曾掩埋的尸体。鲨齿的剑尖一丛丛拨开委地的败植——他终于确信,墨鸦已经死了。


卫庄虚合了合眼,把那景象清出脑海。

然而片刻后他缓缓睁目,却没有谁因此而消失。字面意义上不得好死的乌鸦依旧活蹦乱跳地在对面聒噪。

“这么确定,难道,你亲眼见过我的尸体了?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我——”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墨鸦收起那条悬空晃悠的腿,改盘膝坐在那段细瘦的横栏上,半身微倾。

他就着这个姿势端详,目光中又流露出那种过去令卫庄厌烦的、也许刻意的打趣:“嗳,你渴不渴?”

似是而非的轻佻最惹人厌,然而精于此道者总是把时机掌握得很好。破甲斫石的妖剑锋芒无两,屡屡却至多只携走二三片羽,淌落半处殷红。如重兵齐列的太子府外不可说破的只言片语、又或地牢的烈火畔身化群鸦前的最后一眼…亦如此时,他身陷囹圄,手足桎梏。

卫庄的唇角无声地抬了抬,却闭目半晌不言。他确实应该奇怪自己为什么会看到墨鸦,但同一个不知真幻的死人辩驳对错,实属浪费心神体力。至于随着那声问才迟迟被察觉的干痛与渴感,也就自然而然被压下不顾了。

也难得一向多舌的人没有再说话,沉默横亘于囚室两端。伺机而来的疲倦一点点拖住卫庄,拖他沉下眼睫,行向没有梦境的黑夜。


在那无边的昏沉的夜色中,他听到铁架微微震颤,有人轻轻落足地面、悠悠走到近前。

漫长的安静过后,一点清凉的润意被涂抹在他干裂的唇间。


失水会逐渐模糊人的神智,而无论那一点水(和墨鸦坦荡擦过他嘴角的指腹)是真是假,都显然不足以补充所需。

卫庄很清楚自己的五感正在减弱。

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他并无惊慌,但终究不是什么快事。而在无数次昏睡与醒觉中,却有那么几回分外清醒——清醒到他仍然可以辨听呼吸、看清散漫低垂着的眉睫……再或于某一次中,嗅出血浊气间一缕冷冽的酒香。


又来了。

那近乎是刺痛的清醒感涌起时,卫庄就已分明。日夜无分的时间里,其人已屡次造访。抬头望去,墨鸦依旧坐在那个刑具架上,指间勾着一只酒囊。撞上他的目光后,这人摇了摇手中的物什,解启封口:

“猜猜这是什么酒?”

他皱眉。无聊的游戏在闲时尚需适可而止,何况此时此地;兼有发问者斜掠而来的目光,笑意明晃晃挂在眉梢眼角。

但是那个答案仿佛早已停在唇边,只等一个提问的人。即使他懒费口舌去说破,也已无端知晓了谜底。


酿于僻乡的酒,被车马民夫运过滚滚尘土和断垣尸骸,送抵紫兰轩后的巷中,盛作权贵们杯中偶尝的新鲜玩意儿。

初来那日,紫女亲自送了一壶至他房中。彼时他凝心在剑,不欲分神,便置之于栏边案前并未去饮。负手沉吟时,恰闻身后窗声忽动,垂帘在风中烈烈。

卫庄自幼听觉极敏,但捉得来人声息时仍慢了一步。待他回过头去,只见一人单膝跪落台前,倾身探手,指尖已勾在那壶柄上,浑然惯犯模样——见他察觉,倒将眉一挑,似乎有点惊讶。

做贼的姿势别扭,神情反而颇为自在,见他不先开口,便不紧不慢转着目光打量起室内陈置。他沉着眉看了一会,认出是将军府的侍卫统领。那时还没有流沙,但他们仍不是朋友。

半晌,卫庄转开视线:“你可以走了。”

语方落,那只在近处悬停了许久的手已骤然一翻,径直探向玉壶。他冷嗤,音声堪堪滚落时鲨齿剑已出鞘,锋芒直指那截筋骨分明的手腕。

墨鸦的速度很快,但绝不可能提着酒壶躲开这一剑。他的贪心不会致命,但腕部经脉的伤损已经足够难愈。

然而出乎意料,鲨齿的剑尖只是短促地掠过了什么。掌与剑传回的反馈比视觉更清楚,那不是削腕见骨的伤口……玉器碎裂的清响声中,墨鸦的身影一转,消失于栏外。只一句悠悠飘落,半点没用诚意去遮掩笑意:

“哎呀,好痛。”

——原来最后一刻,他没有去偷那壶酒,反倒信手一推,连酒带壶毁了个干净。


……眼前人便饮此酒。

兴起时墨鸦卸去了右手的手套,那是极韧的玄丝重叠织成的,寻常兵刃不可破。褪去覆遮后的手比记忆中更加苍白,指尖都透不出几分血色,手背上印着一道浅浅的剑痕。

鲨齿的剑痕。

大约是察觉到他目光的变化,墨鸦转过头,故作惋惜地乜他:“我也想还你一壶,可惜——你身上有伤,喝不得酒。”

是有伤。卫庄视线一垂,正扫过胸口几处凝结的血痂。像终于得到允许般,那些利刃割破的、钝器击打的、熔铁灼烧的伤口都作痛起来,在先前它们安分得不似恶意造成,此时骤然纷纷而来。居然也不觉得突兀怪异。

那些各异的痛感最终都汇集在他的脑中,而后劲弦崩断,视野铺天盖地般暗去。

于最后,他看见墨鸦翻过那个酒囊,露出革制的底部。那里有一个小小的、不应存在的孔洞。


后来那种酒在紫兰轩卖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有过几次,墨鸦自正门堂然而入,点名要饮此物。自有婀娜女子替他斟酒,冷睨的眼从楼上望落,他便洋洋举杯,毫不心虚。

直到弄玉。直到总是温垂眉目的琴姬对镜将寒簪插入鬓间,起身一一作别。几人均知,此去即不期再见。卫庄对她不算看好,至收见成效时,才微微敛眉。

将军府的轻骑接连出城,紫女推开半扇窗,与他并肩而望。

来路不明的刺客与自己手下的叛徒相比,或许确实没有后者更激起怒火。但权势滔天的大将军自然不会因此放弃追查弄玉的出身,她假托的身份追索不到紫兰轩,源头却正是那处屡有生意往来的酿庄。

女子心细如发,道说已安排那家人远走,只是日后轩中佳酿要少一味而已。

卫庄没有接话。他看着马蹄下飞扬的尘土,忽然意识到这些事原本应该是墨鸦的活。于无声中取人性命,他远比这些大张旗鼓的骑队更加擅长。

但墨鸦死了。


耳畔长久的风声在将末时,转为如同拍翅或啸唳的声音,而后同刺痛感一同散去。黑暗中只有血水滴落的声音。痛觉、干渴、和迟缓的思绪,卫庄知道自己回归了某种不甚清醒的境地——没有酒、没有灯,也没有骨销魂散的死人。

他再度触及真实。


说来有趣,布局者大抵是以为韩非既死,卫庄下狱即是扼断了流沙的喉口,耳目手足都不得其用;因而不惜代价,也要落定这一步。然则事实并不如其所想——不论韩非在与不在,卫庄始终都不曾做过那居中枢联之人。

险棋与死棋仅有一步之差。

秦军压境的消息是在三日前抵达新郑,此后种种变故,只在一夜之间。流沙的速度从来不慢,即使面对前所未有的意外,也理应到了破局之时。

有三四个时辰,狱卒没有再出现。卫庄由中有所察觉,阖目休息、调节气机,等待他所不见的地方,另一种刃芒斩落内忧外患的、滑稽的僵局。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石室的门已经大开。

赤练极柔的剑身蛇行般攀来,鳞片般的刃锋削铁断木,除去一处处桎梏。链剑的主人站在入口处,眉目中柔意仍在,唇线却僵滞地抿住,不泄露一丝颤动。她最终没有说话,只是将左臂抱着的鲨齿递回了卫庄手中,探手去取来一盏烛火。


石道尽头的黑暗之外仍是无边的夜色。狱外的守卫已被解决过一批,再出时,倒比先前又多了数倍。

卫庄罕见的没有出手。有人先一步振了皓腕,任那链剑过处,铁甲裂折。他的伤处已被简单处理过,身体需求的休养却注定在刀光剑影中不可骤得。然而这样单纯地驻足是消磨气力又或累积气力并不重要。他在等。

“我还以为你一点都不好奇了。”有声音不高不低送抵耳侧,不知何时,墨鸦落在他身后半步的阴影里。

然而这一次不速之客没有引来任何反应,卫庄并不回头,亦不分付半分目光。他越过翻飞的紫色的衣袂看着那夜中闪动的寒光,寒光掠过高檐,削落一盏悬灯。灯火倏然坠地,顺着石缝间淌过的灯油烧成一线烈烈。

另一边战斗将近尾声时,若有若无的嗤音终于缓缓落地:“我只是奇怪,为什么是你。”说话时,他的视线依旧平平,凝视在烈焰深处。

“当然是我。因为你知道,在最深的黑暗里,没有人会来。”墨鸦的声音沉下去,过了片刻,又慢悠悠挑出笑意:“可能你觉得我比较不讲道理?”

话音在此收束,像等待另一位应上一句。然而卫庄对此总是不予理会的,墨鸦理应心知肚明。但沉默却逐渐拉长,长到卫庄以为身后的幽灵已然消散无声——才听到一声不怀好意的、轻佻的笑,轻飘飘扫过耳畔。

“——或者,你其实特别喜欢我。”

他霍然回过头去,那影中空无一人,唯火蛇蜿蜒而动,寸寸逐去了暗色。


夜火就从那时烧起,奢靡繁华与肮脏污秽都同等地焚于一炬。残垣之上会建立新的国度,而焦土之下掩埋着所有已经不再值得一提的残骸。

在这条路上,他失去过同伴、失去过敌人,又或许远不止于此。然而诸多种种在追入黑夜最深处时再不分此彼,逝者芸芸,本无谓是哪一副面貌。

……即使是分外烦人的一副。


有一片羽乘风飘然,打了几个旋后落在了乌金的靴边。黑色的缘燎烧着,像是上一个世间的故人隔着那丛烈焰,送来了可有可无、又偏要扰人的一眼。

卫庄没有去看,只是提步跨过了燃羽的余烬。


——

一点点想法,来源于基本演绎法。

其实没有这么给,(卫庄想象里的)墨鸦说的基本都是反话,嘴欠印象根深蒂固(。

赶上啦,祝我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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